东南网10月20日报道(福建日报记者 邱赵胤 游笑春 通讯员 余雪燕 杨心亮 郑素描)
珠光青瓷,是宋元时期同安汀溪窑生产并畅销海外的青瓷。15至16世纪,因一代高僧村田珠光的大力推崇,这种青瓷成了日本上层各界争相收藏的珍贵文玩,珠光青瓷也因村田珠光而得名。
得益于泉州港的兴起,宋元时期汀溪窑主打“以量取胜”,成为宋代外销瓷的重要生产基地。它不仅曾远销日本、菲律宾、朝鲜等亚洲国家和地区,连东非、地中海沿岸都能见到其身影。
元代以后,窑业同遭劫数。随后漳州青花瓷器和德化白釉瓷器开始了属于它们的百年辉煌。
日迈月征,历史之轮再次转动。同安坑仔口制陶窑于清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由洪天香创烧,产品以日用粗陶为主,一直续烧至2007年,现存5条龙窑窑炉。坑仔口制陶窑的产品畅销海内外,创烧近200年,完整地保留下中国传统的制陶技艺。
汀溪窑与坑仔口制陶窑跨越百年,窑火相承,见证了同安窑烧技艺的发展和辉煌,以及陶瓷器外销的过程,是我国古代海上丝绸之路发展的一个重要缩影。
汀溪水库位于厦门市同安区汀溪镇上埔村,每年春冬季节,水库进入枯水期,在水库的东侧,延烧宋元两代的汀溪窑址浮出水面。
据《同安县志》载,汀溪窑始建于宋朝。1956年修建汀溪水库时,发现库区存在多处独立窑址,分布面积约4.5万平方米,包含烧窑遗物堆积11处、龙窑遗迹12处,其中有2座长度超过50米的龙窑。
汀溪窑主产青瓷,品类以生活器具为主,包含碗、盘、碟、瓶、罐、壶、炉、杯等,并以碗为大宗。其中一种枇杷黄色、釉润、深腹,碗口器内壁刻画有简笔花草,器外通体刻画折扇纹的小碗,受到日本僧人村田珠光的青睐。
据日本博多地区商人米屋与七《传来书》记载,1489年,村田珠光去参拜太宰府天满宫,途经博多附近,发现一些青瓷茶碗碎片,于是他安排人员在捡到碎片的地方挖掘,并且挖到了许多刻篦纹的青瓷茶碗。据传村田珠光将其中一个完整的茶碗献给幕府将军足利义政,将军在高兴之余,就用发现者村田珠光的名字命名这种茶碗,称“珠光茶碗”,汀溪窑生产的青瓷由此得名“珠光青瓷”。
日本僧人村田珠光(1422—1502年)创立的草庵茶是后世日本茶道的起点,他也因此被后世称为日本茶道的“开山之祖”。相传,汀溪窑瓷器简单质朴的质感与村田珠光所倡导的禅宗系草庵茶尊崇自然、朴素的寺庙文化相契合,因此深受其喜爱。
陈万里,中国近代享誉世界的陶瓷专家,不仅是中国新瓷学研究的开拓者,也是培育中国新一代瓷器研究人才的一代宗师。
1956年,同安县在汀溪修建大型水库,意外地在水库工地挖出大量瓷片、窑具。这一年冬天,陈万里等专家闻讯赶来,结果发现大量卷草纹和篦纹青黄釉碗,类似日本学者称之为“珠光青瓷”的碗。
经过七次考古调查和大量调查考证。1957年,陈万里在《文物参考资料》发表《调查闽南古代窑址小记》一文,证实了同安汀溪窑是远销日本的珠光青瓷的产地。
“当时同安出土的珠光青瓷在媒体上宣传,日本学者对比资料发现,在日本出土的这类瓷器和资料上的一致。”同安文史专家、原同安县文化局局长颜立水介绍,20世纪80年代,他接待了日本多个文物考察团,他们来同安为珠光青瓷寻根。
珠光青瓷,引领同安青瓷成为宋代外销瓷主打品种。宋元时期的同安青瓷大多是从泉州港运往海外,在日本镰仓海岸曾发现大量镰仓时代的同安青瓷碗等,也从侧面印证汀溪窑的瓷器在日本镰仓时代,即我国南宋时期曾大量运销到日本。
南宋宝庆年间,赵汝适任福建路市舶司兼权泉州市舶使,其撰著的《诸蕃志》记载:珠光青瓷与福建地区所产的其他陶瓷,通过泉州港行销于亚洲各处及东非海岸一带。
千年前,在同安汀溪隘头古渡,一件件外有直线梳篦纹、内有浅刻花草纹、花草间带有细点条纹的青釉瓷器在这里搭乘小木舟启程。沿着汀溪顺流而下,到达与莲花溪的汇合处,在草仔市码头搬上大帆船,经由泉州刺桐港,驶向海洋……
北宋中期至元末,是泉州刺桐港海外交通繁荣的历史时期。当时,珠光青瓷大多从刺桐港运往海外。
在泉州港宋代沉船中,就发现有同安青瓷碗。纹饰种类非常之多、纹样洒脱奔放、线条一气呵成——汀溪窑产出的珠光青瓷以莲花纹最为多见,对莲花进行删繁就简的艺术处理,寥寥数笔,或一花独放,或两两对开,配以少量篦纹、茎叶,多姿多态,或刻或划地表达在器表上,摇曳中姿态尽显。
珠光青瓷的纹饰具有福建地区特色,一般多在器物的里部刻两组花草纹饰,空间用篦状工具或横划或直印,横划者呈篦状复线,直印者呈并排的篦点。常见纹饰主要有卷草纹、菊瓣纹、花草纹、动物纹等,部分器物的碗底甚至还压印有双鱼或者小鹿、水禽等图案,纹饰简约明快,很注重内在的美感。
事实上,汀溪窑只是众多生产珠光青瓷的古窑之一。据史料记载,在已发现的宋代窑址里,同安除汀溪窑外还有路岭窑、上察碗林窑、章厝窑等,均产出青瓷。
此后多次文物普查查明,宋元时代类似汀溪窑的窑场,在福建45个市县还有百余处,主烧或兼烧这类青瓷,诸如松溪窑、仙游窑、南安窑、漳浦窑等,从而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青瓷生产体系,因这类青瓷最早在同安发现,故学术界将这一类青瓷统称为“同安窑系”。
宋元以后,繁盛一时的珠光青瓷渐渐衰落,连同其制作技艺,也湮没于历史长河之中,断代的原因有明清海禁政策、战乱和产品更新换代等说法,诸多观点众说纷纭。同安境内烧窑制瓷逐渐消失,只保留下生产粗陶和砖瓦建材的作坊,汀溪窑址由此湮灭,直到1956年修建汀溪水库时被发现。
然而中断数百年后,汀溪窑千年前的窑火在厦门同安重新燃起。只是这一次,同安人烧制的器物从瓷器变为陶器。
据《同安文物大观》记载,坑仔口制陶窑址始于清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由洪天香创设。龙窑延续唐宋遗风,产品以日用粗陶为主,包括陶缸、花盆、泡菜罐、酒瓶、夜壶、龙缸等。
同安坑仔口制陶窑依斜坡地势而建,坡度约15°,整体落差约10米。窑炉修长,形如长龙,故称“龙窑”,直观反映了厦门陶瓷工业发展的历史脉络,十分珍贵。
龙窑是我国古代南方特有的烧陶窑炉形式,在厦门可追溯到1200多年前的唐代,如翔安东烧尾窑、同安磁灶尾窑、海沧祥露窑等。坑仔口制陶遗址创烧至今近200年,较完整地保留下中国传统的制陶技艺。
坑仔口制陶窑址位于厦门市同安区祥平街道溪声社区,现保留有龙窑五条,被誉为“龙窑之乡”。其中,四条窑炉长72米,窑床宽2.4米,高2米,仍保留窑门、火膛、挡火墙以及窑尾挡火墙、出烟道、烟囱等,窑炉边侧设边门、投柴孔、窑包等。
五龙窑曾属于同安陶器厂。据《同安县志》记载,同安陶器厂于1958年创建,为县属国有企业,分坑仔口与阳翟两个工厂,主产日用陶器。1978年,两厂共生产日用陶瓷115万件,1992年增至216万件。1979至1992年陶瓷出口量共计450万件,创汇195万美元。
2009年,国务院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领导小组办公室从全国新发现的160928处不可移动文物中,遴选了1147项重要发现,汇编成《2008年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重要新发现》。其中,福建省有6处编入书中,其中1处便是厦门同安坑仔口龙窑窑炉。
作为近代陶瓷制造遗址,坑仔口是规模较大、保存较完整、历史与科学价值较高的近现代工业遗产。2010年,同安区委区政府就着手保护坑仔口制陶窑址,制定相应保护计划和措施,并引入社会资本参与其中。
虽然汀溪古窑窑火不再,但当地的陶瓷学者和从业者从未放弃其烧制技艺的追寻。
2011年,同安汀溪人、同安珠光青瓷烧制技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庄友谊经过多年研究,烧制出了类似珠光青瓷的样品,业内专家评价:样品做得很精致,但缺少珠光青瓷本身所带有的朴实、简单的气息。
“刚开始我不服,以现代化的设备,泥土可以做得很干净,釉可以磨得很精致,为什么还要把它做得很粗糙。”庄友谊说,“后来想一想,其实他们跟我说的是有道理的,珠光青瓷产自中国古代民窑,做成官窑的精致质感便失去了特点。”
《中国陶瓷》《中国陶瓷史》均有同安窑词条:“同安窑青瓷的釉色多为青黄色,在氧化气氛中烧成,也有呈青绿色者,则是在还原气氛中烧成。”虽然珠光青瓷色泽与龙泉青瓷相似,但是又自成一格,艺术感染力强。
2012年,庄友谊成功烧制出接近于两宋时期的珠光青瓷。“把断代600年的珠光青瓷重新烧制出来只是一个开始,传承有序是对古老技艺最好的保护,但只靠我一个人远远不足。”庄友谊说,为让更多人了解接触到珠光青瓷,近几年他和团队不仅多次带着珠光青瓷参会参展,还沿着当年的海丝路线,到日本、新加坡、马来西亚、俄罗斯等国推广销售,进一步开拓海外市场。
在同安区和汀溪镇政府的支持下,庄友谊还把珠光青瓷的制作技艺送进了当地的校园。目前已有超过4000名中小学生接触到这一制作技艺,激发了他们对民间传统文化的好奇与热情。
在同安区祥平街道溪声社区,坑仔口五龙窑已近乎修缮完毕。窑顶的缝隙用瓷片紧密压实,再用红土泥浆、灰钙、窑灰三者混合在一起,涂抹在砖体表面,达到做旧的效果,不仅保留原有烧制韵味,还能长久保持窑体的坚固性、耐用性。
“同安的五龙窑曾有过光辉的一页,保留古龙窑群,对同安传承陶瓷文化至关重要。”同安五龙文旅集团有限公司负责人柯福晟说,他计划把这里打造成一个集旅游观光、艺术展示、古陶习艺于一体的陶文化地标,更好地传播弘扬同安的古窑文化。
五龙窑窑火虽熄,但同在溪声社区的另一炉窑火,仍然吸引了陶艺匠人们纷沓而至。创建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后溪龙窑,是厦门市唯一一条还在运转的龙窑。
在溪声社区后溪里仙宫路,十几座古香古色的闽南瓦房错落有致地分列其间,这些大部分都是与陶艺相关的工作室,在绿竹、睡莲、陶器的点缀下,陶瓷聚落显得古朴雅致。
入驻其中的制陶艺人王鑫亮说,他曾经在景德镇学习陶艺制作,学成后到全国各处制陶场考察。2014年,将工作室落户到溪声社区,看中的就是这里的这座珍贵龙窑。
“与工业生产的产品相比,手工做出来的陶器感觉是不一样的,在设计上能更加开放和不受限制,手工艺人们聚集在一起,经常思维碰撞,在创作上也更有活力。”王鑫亮说。
窑在深山,在密林,在泽畔……有窑烟的地方,就有人类文明的火种,有绵延不息的人间烟火,有别样滋味的生活氤氲!
厚厚的中国五千年文明史册,写在殷墟甲骨文上,写在西周青铜器上,更写在百姓日常可见可感可触可用的陶瓷青瓷之上。一片薄薄的陶瓷,承载了华夏人至少几千年的历史信息、文明内涵、生活琐碎和审美情调。
在战争之前,中国瓷和茶是输往东南亚、南亚、中亚、中东、非洲和欧洲的大宗紧俏产品,因为来自东方之瓷与茶备受追捧,中国对外贸易顺差巨大,在外国人眼里,瓷与茶,就是CHINA,就是中国的代名词。如今,南海一号、南海五号、漳州圣杯屿等海底沉船打捞物,大批古瓷浮出海面,重现数百年前沉没海底的陶瓷遗珍,印证古代海上丝绸之路陶瓷的外销盛况。
福建是世界陶瓷文明的主要发源地之一。考古发现,早在3700年前的夏商时代,位于戴云山南麓德化永春交界的苦寨坑、辽田尖,就已点燃柴烧制瓷的窑火。八闽大地,从闽北的崇山峻岭,到闽南的海滨古镇,古代陶瓷烧制的窑火,千年相继,从未熄灭。作为东南沿海省份,福建瓷不仅满足国人之需,更以其品质之优、品牌之响,凭借海上交通之便,畅销海外,成为千年海丝承载的主要出口品牌。
从德化、永春到晋江磁灶,从漳州到同安等地,一座座挖掘出来的古窑生动呈现:敢拼善赢的闽南人,用世代燃红的窑火,温暖了寒冷的山坳,千年传承的工艺,照亮枯燥的生活,漂洋外销的品牌,放飞了诗和梦想。世居海隅深山的闽南人、福建人,因瓷所赐,与遥远世界,有了更多的关联,有了更频繁的沟通对话,东西方文明的交流互鉴,就这样自然而然发生并延续至今。
公元11至14世纪泉州刺桐港雄起,并跃升为与亚历山大齐名的东方第一大港;15世纪后漳州月港横空出世,成为大航海时代东西方贸易的枢纽港……福建古代海港发展海洋文化辉煌的背后,有一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不可忽视——这就是瓷的力量!
陶瓷之为物,虽源于泥和水,貌似平常,却凝聚精湛繁杂之工艺、幽微灵巧之智慧,倾注无数匠人的辛勤汗水,在人类文明演进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在人类生活质量提升中,发挥了无法替代的作用。所以,面对一片沉淀千年时光的陶瓷,考古学家看到文明的光芒,诗人窥见琐碎生活之外的诗意,航海家们则看到远方他域的商业机遇!
同安古代隶属泉州府,地处刺桐港与月港两大繁华大港之间。同安古窑和环戴云山陶瓷文化圈、九龙江口古窑文化群,皆源于当地人民生活所需,盛于海上丝绸之路带来的外销机遇。可以说,这一些地方自然资源和生产的基本工艺的优势,一旦融入全球贸易格局,那么,小地方的优势产业,必然勃兴为大产业,必然扮演全球化的一个大角色!
从古代一片瓷、一杯茶,到当代一双鞋、一把伞(南安诗山和晋江东石伞)、一辆车(金龙汽车)、一块锂电池……千年以降,这些颇受国际市场青睐的闽造品牌,让我们欣喜地感受到福建人的创造本领和智慧,感受到福建人闯海外走天下的拼劲和实力,感受到福建人海纳百川爱国爱乡的博大情怀!
华夏文明,源远流长。陶瓷的传奇,演绎了几千年,仍将继续。官窑和民窑,白瓷和青花瓷,日用瓷和艺术瓷,汇成中国陶瓷无比绚烂的多彩元素,为世界文明进步作出中国特有的贡献。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让我们继往开来,充满自信,进一步讲好陶瓷的故事,讲好当代中国更美好的新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