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繁华的闹市地段,竟然出现一长串路边工棚,简陋如小学课本里闰土看守瓜田的棚子,却在人行道上绵延伸展一眼看不到头。工棚里全是排队的人,有躺在地上睡觉的、有坐在一起打牌的,还有站着看报纸的。既有九眼桥劳务市场民工装扮的,也有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还有夹着皮包打着一万多大哥大的生意人。既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稚气未脱的少年。
越往前走,棚子和人群就越把路堵得水泄不通。终于一拐弯,雄伟的成都市体育中心映入眼帘,一如渊停岳峙的古罗马斗兽场。
1995年11月19日,甲A联赛最后一轮,四川VS八一比赛前,球迷熬夜购买门票。
那是1995年的深秋,全成都有数不清的人在这里通宵通宵的排队买票,只为了保卫一支足球队,球队的名字名叫全兴。
人类的一切活动,都需要以时间和空间为参照,才能呈现出意义和价值。公元1367年,中国白酒发生了历史性的转变,从以往的低度数浊酒转变为今天的浓香型高度数醇酒。当全兴酒的前身在这一年被细斟慢酌时,甚至连朱元璋都还没有建立明朝。
成都本是美酒之乡。从汉朝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琴台卖酒,到唐朝杜甫在浣花溪边畅饮“蜀江春”,一代又一代人醉倒在成都的酒香里。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改朝换代、物是人非,一杯酒入喉,江山流转早已倏忽数百年。
1786年,陕西凤翔府王氏兄弟在锦江边的水井街开了一处烧酒坊,取名福升全。四十年后,他们在暑袜南街发现一眼明代古井,井水清甜莹澈。尝了又尝,他们都觉得这里可以酿出全成都最好的酒。
“福升全”,选用薛涛井里的井水酿酒,此井源自江泉,经沙石过滤之后,清澈甘冽,被誉为东郊第一井,“福升全”将第一代新酿定名为“薛涛酒”。
于是半年后,一座新的烧酒坊建成,名为“全兴成”。全是完全、全部、全体,兴是兴起、兴旺、兴盛,成是成就、成功和成都。于是酿出的酒,就叫全兴大曲。
酒以醇为贵,全兴大曲酿造完成后会置于百斤以上的大酒坛里,酒坛封口处插上小旗,标识酿造的时间和类别,再深藏于酒窖里,至少存放一年才会出售。出售时分为瓶装和篓装,瓶是一斤装的玻璃瓶,篓是用老东门油篓街编制的油篓。装好后密封好,再用绳子拴紧,舟车载运天南地北不但点滴不漏,而且一丝酒香不闻。
同治六年,以全兴成为首的九家商号共同出资敬献的金匾,目前仍在成都内。
全兴大曲酒味醇厚,即便饮过量也不过酣然一觉,醒来口不渴、头不痛、人不倦。香浓而不刻意献媚、快意却无霸蛮之气,像极了柔中有刚的成都。
烽火连天时,深藏于地下酒窖的美酒也难幸免。抗战时期,包括全兴成在内,成都的永兴敬、广玉和、薄瓮云、乾元和、金元长、邓兴泰、永利生……酒坊的窖池被填平、酒师和工匠也被遣散。那时的成都酒鬼们,齿角唇间心心念念都是全兴的味道。
所幸和平终于到来。1950年,川西专卖局赎买了酒坊,全兴大曲复产。等到1990年全兴集团成立时,全兴酒已在成都人的酒桌上走过了又一个四十年。新时代、新气象、新突破,一支足球队即将让整个中国知道全兴。
1993年,美国世界杯外围赛在成都打响,四川全兴足球俱乐部也正式成立。在一年后的甲A联赛的揭幕战上,23岁的全兴队队长魏群,打进了中国足球职业化联赛的第一粒进球。那一年,全兴队最终排名第六。
但卯足了劲力争更好成绩的全兴队,1995年却迎来了始料未及的困难。不仅马明宇出走造成实力下降,而且比赛也一场连一场地不顺:该进的球进不了,不该丢的球却接连鬼使神差地出现,队伍居然排名垫底。
不仅全兴队觉得不走运,整个成都都不服啊。当时联赛领头羊、如日中天的上海申花队作客成都市体育中心,全兴队精锐尽出,两方真刀真枪地打了一场堪称火星撞地球般的对攻战。连外地足球记者看了都说:这哪像联赛第一和倒数第一之间的走过场?分明就是两方都冲着冠军去的比赛水准啊!
全兴队在场上丝毫不落下风,却终于没能把握机会,反而被范志毅鱼跃冲顶打进一球,遗憾落败。体育中心响起了铺天盖地的下课声,连《足球》报总编辑严俊君都会忍不住抛开客观中立的立场,振臂一呼“保卫成都”。
1995年的11月,联赛还剩两轮,全中国最火爆的主场危在旦夕。如果全兴队不能取得全胜,全兴这个队名,将从中国顶级联赛的行列中消失。
1995年11月11日,在场外工棚里排了几天队的成都人,终于坐到了成都市体育中心的座位上。设计为容纳四万观众的体育场,据说涌进了六万球迷。还有无数无法到场的成都人,守在电视机前和收音机前,等待一个是生是死的结果。
1995年11月11日,四川全兴主场3-2击败青岛海牛,成功保级。哨声一响,成都体育中心成为欢乐的海洋。
比赛开始了。全兴队的对手是青岛海牛队,他们只需要打平就可以保级——而悬崖边的全兴队不是赢,就是死。初来乍到不久的巴西外援马麦罗,从中场开始一路带球连过数人之后射门,结果射在了门柱上。
许多年过去之后,当成都人在见证了全兴的黄色旋风席卷全国之后,仍然会对这一场比赛津津乐道、回味不已。在场不在场的人都记得:那岂止是一场球赛?简直就像两个城市在悬崖边的最后一搏。
那一场全兴队的正选门将赵磊因伤缺阵,门将是临危受命的何大旗。比赛到了下半场,全兴离除名还有二十分钟。队员还在场上拼,场下已经有4名球迷因为太过紧张而被送往一街之隔的三医院,其中甚至包括主席台上的省长夫人。
那种气氛、那种刺激、那种心惊胆战、那种跌宕起伏,在成都的历史上可能仅仅只出现过一次。
最后拯救球队、拯救全兴、拯救成都的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姚夏。他一脚远射洞穿青岛队大门,把比分改写为3:2 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成都的历史上。姚夏展臂狂呼的镜头,很久都是央视《足球之夜》的开播画面。从此,“生儿要生小姚夏”的俗语不胫而走。
1995年11月11日,四川全兴主场3-2击败青岛海牛,成功保级。余东风拥抱姚夏和外援。
看台上的数万球迷们,比赛结束的时候情绪依然亢奋无比,只是欢呼声已无进球时那样大了,因为嗓子早已嘶哑。
这是全兴队留在成都人心目中印象最深的一场比赛。一周后1:0赢下八一队顺利保级、两年后连克从未赢过的上海和大连、四年后取得联赛季军的有史以来最好成绩,都不如那场比赛令人记忆深刻。
在外省人的眼里,成都的气质一向较为婉约,不像四川另外的地方的人那样火爆冲动。成都话听起来更软、成都的茶喝起来更淡、成都的人脾气更温和、成都的酒也不如北方的烧刀子那样烈。
但全兴证明温软只是表象。在王对王的搏命时刻,最后还站着的,会是成都人。后来的队歌唱道,“全兴将士万难不屈, 全兴的将士无坚不摧”。足球让黄色旋风席卷神州,也让全兴的名字响彻中国:品全兴,万事兴。
这是跟每一个成都人都分不开的。那位被送进医院的省长夫人,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
时光永在流逝,一切都没办法拒绝改变。1995年的成都,房价均价只有几百、第一条高速公路通车不到半年、锦里和宽窄巷子完全不是如今的模样。而现在的成都,非流动人口超过两千万、二环高架上车辆呼啸而过、每天无数人从地铁出来走向太古里和IFS。
全兴队的球员们慢慢老了:魏群的鬓边见了白发、马明宇的身材日益发福、昔日风驰电掣的猎豹姚夏在野球场上也显得步履蹒跚……那支足球队也变了,从四川全兴变到四川商务通,又从四川大河变到四川冠城。但在成都人的心目中,一直都只有那一支全兴队。
只是没有全兴队之前,全兴酒已经在成都人的饭馆和餐桌上占据了多年。如今全兴队远去之时,全兴却仍然在成都人的生活中。它未必风头十足、随时耀眼,却一直默默相随、从未离开。
全兴是成都人的全兴,是跟着成都人一路前行、不舍不弃的全兴。全兴是一种味道、一支球队、一类风格、一次冲动、一腔激情、一派传承、一段历史、一项光荣,更是全体成都人割舍不下的一方情怀。
如今全兴还在,后子门的成都市体育中心也还在。没人会忘记也能忘记曾经在那里有过的澎湃涌动。每天有无数的中年人路过那里,或是坐在特斯拉上面无表情目不斜视、或是拉着公交车扶手目不暇接一晃即过、或是在共享自行车上悠然自得不紧不慢、或是眼望球场闲庭信步上下逡巡……旁人看得到这些成都人脸上的风霜,却读不出他们心里长久保存的那一份骄傲: